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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四十】归途


琉璃仙境里,八趾麒麟自斟自饮,十分宾至如归。

这几年中他来琉璃仙境的次数虽然不多,倒也总有那么几回,借着屈世途的皮相住进来骗吃骗喝,也算一大乐趣。

自然,他会挑素还真回来得少的时候。

素还真是个大忙人,常常是前脚刚踏进大门,后脚又被人叫走,匆匆打个照面,未必能看出破绽。他趁机把琉璃仙境研究了个透彻,包括素还真的阵法、屈世途的机关,崖底的洞天和山顶的占星高台也没有落下。

研究的同时,他也动了一些小手脚,在素还真轻易不会注意到的地方。八趾麒麟长年四方云游,很是通晓一些杂七杂八的旁门左道,交的朋友里也有不少三教九流中有趣的人物。比方说有一个长着一颗狗头的敦厚汉子,号称看一眼就能通晓人的前三世,就曾经信誓旦旦地跟他说过,素还真前三世都是他的师父。

八趾麒麟心想,屁的前三世,素还真上辈子上上辈子怕不都是朵莲花,老子有毛病才拜一朵白莲花当师父!

不过狗头兄时而也是准的,看相断命的真本事还是有一些,说他命中有个大劫,大半是自找来的麻烦,这可不就应验了?

八趾麒麟喝着素还真的藏酒——琉璃仙境的酒窖是摆设,里头存的酒就那么一两坛,味道倒是跟昔年半斗坪时他闲来无事自酿的那些有那么一点神似——想着自己怕不真是有毛病,大好的神仙日子放着不过,非要来蹚这浑水,那个大劫,也不知道渡不渡得过去……

他在这头唉声叹气,玄真君站在外面,远远看到两道遁光自天边飞来,象征性地冲里头通告了一声:“有人来了。”

两道遁光其中之一玄真君认得,是照世明灯,另一个到了一看,原来是号称道教顶峰的剑子仙迹。十三道在道门中辈分不低,面对剑子仙迹也得叫一声“前辈”,玄真君先尽了礼数,问照世明灯道:“怎么就你二人回来?”

在他的想法里,照世明灯去找天策真龙,与三教顶峰照面实属正常,如今照世明灯和剑子一道回来,可见事情已有了眉目,可为何不见素还真?

岂知他这一问,照世明灯和剑子仙迹竟是齐齐变色,剑子道了一声“不好”,化光就走。照世明灯对玄真君和这才走了出来的八趾麒麟道:“素还真已被救出汗青编,应是与儒门龙首一同回来琉璃仙境了,莫非一直未归?”

玄真君也觉出不对,道:“不曾回来。”

照世明灯思忖道:“若是路上耽搁,我与剑子前辈随后便至,应不至错过……”

八趾麒麟插嘴道:“在这儿想有什么用,快去找找!”说完又拦住就要动身的玄真君和照世明灯,“你二人留在这儿,老人家我去活动活动筋骨。”一溜烟没影了。

玄真君望着八趾麒麟远去的方向,面露不解道:“我以为他们师徒关系不好。”

“到底是师徒。”照世明灯道,“自小带大的徒弟,护犊之情总是有的。”

玄真君问:“我们真的不用去?”

照世明灯想了想,道:“且暂候消息吧。若是素还真他们只是有事耽搁,或绕了远路,回来也好有人等着。”

 

剑子仙迹一路飞驰,同时施展慧眼穿云,将下方景象一网无遗地收入眼中。龙宿的性情他再了解不过,他这个损友看起来一副游戏人间的悠然自得样,实则是个急性子,最怕麻烦,尤其讨厌在正事上浪费时间,能走直线绝不可能去绕弯。是以从汗青编出来,他一定是照直飞往琉璃仙境,如果中途出了什么变故,也只可能在这一条线上。

不愧多年好友,他对龙宿的了解果真不虚,沿路折返了半程左右,他就在下方一片树林里看到了要找的人。也难怪他和照世明灯此前经过时没能有所察觉,慧眼穿云穿透树丛看去,只见龙宿和素还真一左一右端坐地上,一未与人动武,二也不似有什么危险,看素还真嘴上一张一合,好似正在跟人聊天。

而现场除他二人外,尚有一个没见过的陌生人,一身锦绣黑袍,头戴光环状发饰,优雅地虚浮在半空中,宛如安坐于王座上,隐隐透出一种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气息。此人……姑且算是人吧,与龙宿和素还真二人相对而坐,之间气氛并不剑拔弩张,但剑子看得分明,龙宿额角有滑过的汗渍——这当然不是长途奔袭累出来的,此人带来的压力竟令向来吃软不吃硬的疏楼龙宿都为之心惊。

剑子不欲打草惊蛇,保持着距离,正待再观望,八趾麒麟追了上来。八趾麒麟也是老江湖,远远见剑子停在高空中,不走也不下去,就知道下方有问题,赶上来朝下一看,哟,老熟人嘛,顿时生出拽上剑子扭头就跑的冲动。

可素还真和龙宿还在下面,他们哪能真的就跑,八趾麒麟胡子颤了几颤,凑到剑子边上压低声音道:“你们三教顶峰办事都这么水吗,怎么会被这家伙堵住?”

剑子自动将他的话翻译成“事情糟糕了,这下该怎么办”,同样压低声音问道:“此人是何来历?”

八趾麒麟道:“不知道来历,只知道是从翠环山的时空裂隙中走出来的。”顿了顿又道,“多半就不是个‘人’。”

剑子点头:“我瞧着也是。下头看着一时半会儿打不起来,我们……”

他还没说完,便被另一个陌生的声音打断了。只听一人道:“天上的小朋友,来了许久,下来坐坐如何?”话音一落,骤起一股庞大吸力,容不得他们拒绝,直接将他们拉扯下地。

这力道一触身,剑子就知道对方本事远在自己之上,索性也不抵抗。八趾麒麟更是老早就见识过这位仁兄的厉害,既知逃不掉,便也懒得虚耗力气。两人被拉到地上,剑子与龙宿飞快交换了一个眼色,面朝那黑袍人道:“阁下是?”

“你可以称我为弃天帝。”那人自我介绍,又瞥了一眼八趾麒麟,道,“又见面了。”

八趾麒麟干笑两声,也不去看素还真状况,本着最近磨练出来的破罐子破摔的大无畏精神,大咧咧往地上一坐,问弃天帝道:“拽我们下来做什么,莫不是让我们听你讲故事吧?”

剑子倒是真的既来之则安之,也坐下来道:“适才我见素还真不停在说话,搞不好是这位要听我们讲故事。”

自称弃天帝的男人微笑道:“不急,一个一个来。素还真是吧,继续。”

素还真目光往在场几人身上一一扫过,道:“刚才讲到哪里了?嗯,武君罗喉建立了天都,广施仁政,大兴教化,此后二十年,西武林史无前例的稳定繁荣。”

弃天帝道:“故事若是结束在这里,就太无趣了。”

素还真道:“在素某看来,若真能结束在这里才是有趣。可现实总能比话本更戏剧化一些。武君虽是斩杀了奴役万民的邪天御武,一统西武林,让生民安居乐业,却也终不防有心人挑拨,翻出邪天御武之役十万人祭刀的旧账,将其政策都指称为奴化百姓,掀起那十万人后裔滔天怨愤,不明真相的群众亦遭煽动,纷纷揭竿而起,要推翻武君统治。”

“才二十年而已,真相就已被湮灭了吗?”弃天帝似有不解。

素还真道:“在你看来,二十年也许连弹指一挥间都算不上,可对寻常人来说,一生也不过数十载,二十年已是翻过了至少一辈人。当年殉死的十万生民,几乎涵盖了西武林所有老人和青壮年,留下的幼子尚不明世事;天都建立后,武君广招外乡之人前往西武林,恢复秩序,这些远道而来的人也不明就里。武君在此役中痛失许多挚友,又思及这片大地需要尽快自创伤中恢复,自然少有提及那场战役详情,只立碑纪念这十万人的牺牲,长此以往,真相也就鲜有人知悉了。”

“愚蠢的世人。”弃天帝道,“接下来呢?”

素还真道:“接下来,武君被暴怒的民众拉下王座,四方流离,受尽白眼。当初那些支持他、协助他之人的后裔纷纷站出来反对他,指称他为暴君,连带将与他一同奋战过的那些志同道合的朋友称作助纣为虐。武君在这般民怨载道中渐渐扭曲了心智,狂性大发,终是走上了邪天御武的老路。”讲到这里,他喟叹一声,“可叹,屠龙之人到底还是变成了龙。”

弃天帝略显玩味地笑了笑,道:“你是故意挑这个故事说给我听的吧?”

素还真道:“非也,只不过阁下问道此境强者,素某第一个就想到武君而已。”

弃天帝又问:“那这个武君的下场呢?”

素还真道:“死了。”

“无趣。”弃天帝得出结论,也不问是怎么死的,看向疏楼龙宿道,“轮到你了。”

龙宿正要开口,剑子忽然出声道:“阁下想听强者的故事,如果不介意先来后到,听我先讲一个如何?”

弃天帝无甚所谓地道:“随便,那就你吧。”

剑子于是讲了起来:“我要讲的,是一位堪称剑界顶峰的老前辈,名唤忆秋年,人称‘剑痞’……”他将忆秋年的故事娓娓道来,讲到精彩处,比素还真的讲述还要绘声绘色几分,讲完之后,弃天帝却甚觉无趣:“又是一个死了的。”

剑子道:“阁下也没说只能讲活人的故事。”

弃天帝问:“你也负剑,他之剑术比你如何?”

剑子道:“不曾比过,不敢妄言。”

弃天帝笑道:“不是‘自愧不如’,而是‘不敢妄言’,看来你对自己评价不低。”

剑子亦笑道:“剑子仙迹从不妄自菲薄,实话实说而已。”

“把你的剑给我看看。”弃天帝手指一勾,古尘自鞘里飞出,平躺在他面前,他只看了一眼,再一弹指,古尘又飞回剑子背后。他道:“有灵气,却也不过如此。”

这般行为无异轻慢,剑子却丝毫不恼,从容笑道:“过奖了。”

弃天帝又问:“那你的剑,比忆秋年的剑又是如何?”

剑子道:“忆秋年从不用剑,名剑铸手金子陵追着他数百年,要赠他一柄剑,被他拒绝了数百年。他的剑早已在心中,他就是剑意本身。”

“剑意么,”弃天帝沉吟,“意在何处?”

剑子道:“对极致的追求,对己心的叩问,剑之所向,心之所往,立身天地,返璞归真。”

弃天帝道:“向内而求,不过是遮掩寂寞的托词,天下无敌有何乐趣可言?”

剑子道:“各人追求不同,你看是天下无敌,寂寞如雪,在有的人来讲,却是一心问道,不问天下。看透世事并不难,只有看透自己的人,才能真正无敌。”

弃天帝道:“侃侃而谈的你,看透自己了吗?”

剑子摇头:“不曾。”

弃天帝一笑:“果真实话实说。”说罢又问余下二人,“下一个谁来?”

龙宿沉默不语,八趾麒麟看他一眼,咂了咂舌道:“我来吧。”他清了清喉咙,开口道,“他们都说武者,我来讲一个智者。这个智者,他活着的时候,天底下无人敢称‘智’,他的名字里也有一个‘智’字,就叫‘欧阳上智’。”

他将欧阳上智如何创建欧阳世家,网罗群雄,构筑霸业,又如何急流勇退,遁至幕后兴风唤雨的故事讲了一遍。其中多有亲眼见过、亲身经历过的,讲起来又别是真切,加之他长年混迹市井,言语风格与剑子和素还真等人又有不同,讲出来的故事更像市井段子,弃天帝听得饶有兴致。

可听完之后,弃天帝仍是那句:“又是一个死了的。”

八趾麒麟道:“他不死,怎么显得他的对头厉害呢?”

弃天帝问:“他的对头是谁?”

在八趾麒麟的讲述中,那处处与欧阳世家作对,最终一手导演欧阳上智末路的人始终未曾揭露姓名,只以“对头”相称,被弃天帝问起,八趾麒麟这才道:“一个不曾称‘智’,只言‘脑中真书藏万卷’,狂妄地号称‘掌握文武半边天’的家伙。”

弃天帝道:“这样的人,想必也有些故事吧。”

八趾麒麟道:“这样的人,故事太多了,我却没兴趣讲他的故事。”

“为何呢?”

“只因这个人委实是我见过的,天底下最无聊、最无赖、最无耻的人,多提他一句都嫌糟心。”

“哦?你的说辞成功引起我的兴趣了。”弃天帝道。此时,疏楼龙宿终于开口,他先是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素还真,才对弃天帝说道:“这个人的故事,阁下有兴趣,吾倒是可以讲给汝听。”

“你也认识这个人?”

疏楼龙宿哈哈一笑:“远在天边,近在眼前啊。敢称‘掌握文武半边天’,放眼整个苦境中原,除了清香白莲素还真,还有谁呢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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