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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三十七】思念


黜天窗的禁制隔绝了一切外界动静,素还真身在其中,不辨晨昏,也不知过去了多少时日。牢中冰水倒是没有一直注进来,水位上升到一定程度就停止不动了,素还真大半个身子浸在水里,冻得早已失去了知觉,却始终维持着意识清明,没有昏睡过去。

影子陪着他,时不时聊上两句。随着素还真本就所剩无几的体力一点点流失,他们能交谈的时间越来越少,幸好那影子并不需要仰赖言语来领会素还真的意思,有时心念一动,也能达成交流。

他们把汗青编条分缕析地讨论了一遍,也说过天荒不老城和诡龄长生殿,后来讲到劫数,素还真半开玩笑地说了一句:“这番牢狱之灾应算其一了,但不知素某的劫数总共有多少呢?”

影子面不改色道:“七七之数或者九九之数,总脱不开这两样吧。”

素还真作吃惊状:“这么多?”

影子道:“没有这个数,怎能难得住狡兔三窟滑不留手的清香白莲呢?”

素还真于是笑道:“也好,渡完这个数的劫,素某总也该修成正果,过上神仙日子了。”

那影子便道:“是啊,仙山总是留有你一席之地的。在那之前,那只耗子已经在那儿探头探脑半天了,你不打算管一管?”

牢笼之外,墙角一块砖裂了道不起眼的缝,一只灰毛耗子打那缝里探出湿漉漉的鼻尖,左嗅一嗅,右闻一闻,似乎在拿鼻子查探周遭环境。素还真老早便见着它了,也知道它在试探的并不是裂隙宽窄、空气冷热。那处裂缝是一个缺口,不知何人以何种方式,在黜天窗的禁制上开出的一个缺口。

“唉……”素还真叹了口气,“素某望你莫再来,你怎么还是来了?”

“这人倒是执着。”那影子道,“不如听听他的打算?”

素还真道:“便是我不想听,对方怕是也不答应。”

说话间,灰毛耗子又拿爪子把墙砖的裂缝划拉得更大了一些,它做得小心翼翼,连一片碎墙灰都没抖落在地上,弄出一个可供自己钻出墙来的洞便停了动作,缩起身子往前一窜,就从墙缝里窜了出来。

黜天窗的禁制将整个牢房包裹得严严实实,禁制之中反而是安全的,设下禁制的人似乎有足够的自信,不担心困在牢中的人有法子自救,给他的犯人留下了足够的私人空间。耗子四足落地,噌噌窜到牢笼外,沿着铁栏爬到顶,张开前肢,后爪在铁栏上猛力一蹬,像片风筝似的,飘忽忽落到了绑着素还真的锁链上。素还真这才看出来,原来这不是只普通耗子,而是一只鼯鼠。鼯鼠落在铁链上,站稳了,收了翼膜,又沿着锁链窜下来,停在他肩膀上。这小东西就那么点分量,倒是不足以牵动他的伤势,可那影子见这样子,仍是冷哼了一声:“哼,好个自来熟。”

素还真其实已经没什么力气笑了,仍是勉力笑了笑:“跟只老鼠一般见识,犯得着吗。”

影子道:“谁知道躲在这老鼠皮下面的是个什么呢?他若要害你,你可是一点辙也没有。”

素还真道:“他若要害我,我约摸已是个死人了。你要实在看不顺眼,素某还有一边肩膀,借你无妨。”

影子真个飘了起来,倒是没落在素还真肩上,而是悠悠地悬在那儿,对着那只老鼠。老鼠两只滚圆的大眼睛滴溜溜转着,却是看不见影子,目光只落在素还真身上。

素还真道:“阁下三番两次冒险前来,未知有何指教呢?”

那小耗子两只小耳朵不住晃动着,似是一刻不停地在留意着周遭变化,好一会儿,才听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道:“素贤人,久见了。”

一口儒音,风流内蕴。

那影子哼道:“果然是你的老相识。”

素还真寻思着:“阁下是?”

那声音道:“素贤人贵人多忘事,不记得五年前七殊园花祭,你我曾有一面之缘了?”

“七殊园……”素还真心念一动,“风檐公子?”

“正是在下。”那声音呵呵一笑道,“承蒙素贤人还记得在下名讳,不过风檐公子只是化名,在下真名乃是悦兰芳。”

素还真惊讶道:“汗青编御主,御笔丹青悦兰芳?”

那声音长叹一声:“御主云云,不提也罢,如今吾与素贤人一般,皆是阶下囚罢了。”

影子听到这里,又冷笑道:“看来这个救不了你。”

素还真道:“未必然。就算是阶下囚,一个无比熟悉汗青编的阶下囚,想来也比九章伏藏这样的外来客有办法。”

他这话接得古怪,那声音也听出了其中的不自然,联系先前所闻那些“自言自语”,心下似有了然,问道:“素贤人可是在黜天窗中见着什么人了?”

既知对方主人家的身份,素还真自也不觉能瞒住什么,便坦然应道:“是啊,贵地这布置当真有意思,解了素某不少无聊困乏。”

那声音听得有趣:“哦?黜天窗中术法乃先父所设,由来只闻被这术法折磨得心智崩溃的,倒不知还有解乏娱情之效?”

素还真不欲多言,只道:“因人而异吧。”

那声音便道:“也是,素贤人何许人也,自有不同凡俗之能,想来这小小术法该是奈何不了汝。”说着又道,“先不提这些,吾虽能设法混进这禁制之中,留得太久却也难保不会被人察觉,此来只是想告知素贤人,近日之内会有人助汝脱困,届时还望素贤人能予以配合。”

素还真道:“公子自称阶下囚,却也还有人手在汗青编中活动自如,可见尚有余力应对自身处境,如今冒险襄助素某,却不知有何用得着素某的地方呢?”

那声音哈哈笑道:“素贤人想得远了。悦兰芳不才,也曾添为汗青编御主。想我汗青编累世英名,只因家门不幸,明珠蒙尘,累及素贤人至此,吾有愧在心,自该倾力助素贤人脱出险境。但要说吾毫无私心,却也不是,但望素贤人脱困之后,能将汗青编易主之事传出武林,避免再有人为这清圣名声所惑,遭受算计。”

素还真道:“公子倒是有一颗公义之心。可若只是要将此事传出,便是没有素某,公子应也能办到吧?”

那声音道:“只将此事传出自是不难,可吾需要的是素还真的公信力。吾之对手并非池中物,筹码不足,吾又哪敢轻易发下战帖呢?”

素还真忖道:“此言倒是有理。”

那声音道:“素贤人可愿应承?”

一直沉默着的影子忽然开口讽刺道:“素还真的公信力是这么好借的吗?现在的汗青编不是什么好地方,谁知道你悦兰芳又是不是一只好鸟?”

素还真忍笑道:“这倒无妨。汗青编内部之事素某本也无意过问,公子既不吝援手,素某自也可应承公子的要求。待我离开这里,必将汗青编之事张贴公开亭,可在那之前,还望公子能暂时按兵不动,不用冒着暴露暗桩的风险来救我了。”

那声音道:“素贤人若是忧心吾之处境,大可不必。悦兰芳才学智慧比汝虽是不及,敢行这一着却也是做了充分的准备,把握还是有的。”

素还真道:“公子误会了,素某非是不信公子能力。拒绝好意,只因素某还不想走。”

那声音奇道:“这又是为何?”

素还真问道:“公子与九章伏藏可是旧识?”

那声音道:“与他有旧的不是吾,是吾那篡权的胞弟。”

“原来是兄弟阋墙。”素还真遗憾道,“如此,说与公子听也无妨,我在此……”

影子打断他道:“你真要说给他听?他说他是悦兰芳,他说他被篡了权,你就信?”

素还真道:“左右素某都是这般处境,信不信又有什么区别呢?”

影子道:“你那计划本就未必靠谱,说不定照世明灯根本没把你的话当一回事,由得你在这儿等到天荒地老也不见得能有什么动静。如今还要说给别人听,不是平白再添变数?”

素还真道:“慈郎是仔细人,不论是否理会得素某的意思,必不会错漏过去,那么自有能理会的人。素某自信只要不是运气太差,十有八九是能成的。”

那影子冷笑:“呵,你的运气还不够差吗?”

“算不上太好,却也还过得去。”素还真一笑,“你看,陷于这黜天窗中却还能怡然自得,想来也没几人能做到了。”

影子不说话了,素还真便又对那未曾露面的悦兰芳道:“公子久等了。”

那声音轻笑道:“听素贤人自言自语,也是有趣,但想必对汝本人来说,非是自言自语吧?”

素还真道:“素某精神尚还正常。想必公子也听出来了,素某有一计划待要施行。九章伏藏与我宿怨难了,素某寻思,若不趁此机会给他一个教训,今后必是祸患,说不得要借汗青编的地方用上一用。”

那声音问:“不知素贤人准备如何行事?”

“借刀杀人。”

“素贤人倒是说得云淡风轻。”

“是敌非友,我又何须表现得痛心疾首?”

“胜算呢?”

“若无公子相助,七成。如今有公子在暗,九成以上当是无虞。只不过我借来的这把刀恐怕威力大了些,汗青编多少要遭连累。”

听了这话,那声音想也不想道:“如今汗青编之中几乎全是乱臣贼子,吾也没什么好顾惜的,素贤人不必挂虑。”

“如此便多谢公子成全了。”素还真道。

那声音道:“知晓素贤人心中自有主张,吾也甚感欣慰,便如素贤人所言,吾暂且静观其变,预祝素贤人一举功成。”

素还真道:“届时还要多有仰赖,素某先行谢过。”

“各取所需罢了,言不及谢。”那声音道,“吾已逗留太久,该走了,还望素贤人善自珍重。”

“不送。”

鼯鼠于是又噌噌窜上链条顶端,照着来时的样子飞落到笼外地上,几下就没影了,临去还不忘拿后腿蹬着碎石,把那裂缝堵严实。

影子瞥着乍一望已瞧不出什么毛病的墙角道:“这位前御主倒是修得好一手土木功夫。”

素还真道:“是个细致人。”

影子哼道:“还是个狠角色。汗青编即便如他所言,高层全是叛徒,底下兵卒却也不过听命行事,他却全不顾念,搞不好还盘算着借此机会一举夺回御主之位呢。”

素还真道:“处变不惊,行事谨慎,心思狠辣,枭雄之姿也。”

那影子道:“当心被反手摆上一道,可就丢人了。”

素还真道:“走着瞧吧。”说着阖上眼,呼吸亦放得轻了。

影子提醒他道:“你可不能睡过去。”

素还真含糊道:“有你在,自然晓得何时该叫醒我……”

影子撇嘴:“偏不叫你,反正也不是我的性命。”

素还真在心里讲:“你若舍得,就随你吧。”

影子不吭声了。素还真闭着眼,似也仍能感觉到他飘在那里,神色幽深地看着自己,这样的感觉奇异地令他觉得无比放松、无比自在。他有些自嘲地想,人果真是一种习惯动物,短短数日,他已习惯了怎么跟这影子相处。

可影子到底是影子,若是本人……

若是本人……

心跳急促起来,呼吸也重了几分。留在他心里最后的关于那个人的印象,是那日将人自氤氲的泉水中抱起时,烙在遍染红晕的肌肤上那些深深浅浅的痕迹。

他心知,便是不能睡去,也不可以再睁眼了。

若是本人知晓,他被禁在这暗无天日的牢房里,险象环生之时心里还在想着什么,真不知会是何种表情。他在心里细细描摹着理当属于那个人的各种情态,在这其中,便有一种心境无声无息地晕染开来,水般轻柔地漾开在整个牢笼里,似要将这冰冷的黑暗也撩拨得温柔起来。

他在温柔的黑暗里,冻得麻木,抑制不住地思念一个人,固执地不肯睁眼。

 

而在很远很远的地方,翠环山上,谈无欲伏在玉波池畔,沉沉睡了过去。

这一次,他花了很长的时间,寻到了那一根正确的丝线。

一山葱茏,熏风中,一池白莲含苞待放。他很轻易就在其中找到了想寻的那一朵。那一朵与其他花苞并没有什么区别,可他仍是只看一眼就知道——就是它。

尚未到花开的时候,他一身沧桑,疲累已极,便挨着莲池睡了过去。睡梦中,似有何人的心绪轻飘飘地自远方递来,潺湲流水般将他绕在其间,隐约间有某种旋律在耳边回响,像一曲古老的歌谣。

他恍惚记起,那是很小的时候在襁褓中听师尊哼过的旋律。后来被某人学去了,也咿咿呀呀地有样学样,明明就有很强的乐感,却是偏不哼在调上,磨折得他很长一段日子都落不得耳根清净。

后来某人不哼了,后来他们长大了,这调子便也几乎忘了干净。原来还是记得的,远去的一切,到头来都会留下痕迹。

他沉在轻柔的调子里,不知深浅地睡着,醒来时,便见到一池白莲挨挨挤挤,在初升的朝阳下竞相绽放。

他望向其中一朵,再没有移开目光。

他的轻功自是极好的,踏水无痕,飘然落在那莹润的花前,自那花心之中、莲蓬之上,抱起一个比花瓣更加细嫩的婴孩。婴孩闭着眼,柔软的睫羽随着呼吸的节奏轻轻颤动,其上绕着两道浅浅的旋涡。

他低下头,在婴孩眉心那颗小小的琉璃珠上,印下一个比羽毛更轻的吻,再俯身,摘下了那朵盛开的白莲。

收起莲花,涉过池水,谈无欲怀抱初生的素还真,向翠环山下走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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